第四章孝敬皇帝

接到宫婢传呼,婉儿抓起案上草稿,匆匆随她转入二圣寝殿内。

户外冰风呼啸,室内因放着好几个火炉熏笼,却是温暖如春,甚至有些燥热。天后依然坐在御床边沿,一手握着天皇手掌,见婉儿进来行礼,开口问:“写完了吗?”

“是。”婉儿一个字不敢多说,也不敢抬头乱看。近日上阳宫里气氛紧张得随时可能天崩地裂。

“念。”

婉儿展开手中稿卷,徐徐读道:

“皇太子弘,生知诞质,惟几毓性。直城趋贺,肃敬著于三朝;中寝问安,仁孝闻于四海。自琰圭在手,沉瘵婴身,顾惟耀掌之珍,特切钟心之念,庶其痊复,以禅鸿名。及腠理微和,将逊于位,而弘天资仁厚,孝心纯确,既承朕命,掩欻不言,因兹感结,旧疾增甚。亿兆攸系,方崇下武之基;五福无徵,俄迁上宾之驾。昔周文至爱,遂延庆于九龄;朕之不慈,遽永诀于千古。天性之重,追怀哽咽,宜申往命,加以尊名。夫谥者,行之迹也;号者,事之表也。慈惠爱亲曰‘孝’,死不忘君曰‘敬’,谥为孝敬皇帝。”

将死去的皇太子加谥为“皇帝”,大唐开国以来还是头一遭,据婉儿所知,前朝也没这么办过。有几个自己登基后追谥生父太子为皇帝的,但从来没有在世皇帝如此加谥自己儿子。所以天皇把这个“孝敬皇帝”的谥号说出口时,婉儿一时都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,还以为……天皇要在生前为自己定谥呢。

天皇也不会跟她解释,说了四个字,便闭上眼睛往后一倒,躺靠在大隐囊上,两行泪又流下来。

自太子弘暴死之后,天皇的泪水好象就没断过。他本来急痛攻心病症加重,日夜得有一半多时间在昏睡,醒过来也不能正常见人视事,完整说句话都困难。守在他身边的天后代为宣敕:

“天皇痛失爱子,决定谥故太子弘为孝敬皇帝,婉儿你去拟谥稿过来。大致这么几条:他天生聪敏诚孝,侍奉父母恭谨,只可惜自幼体弱,立储之后没断过生病,又有瘵痨,到洛阳以后就犯病了。天皇也病着,跟他说过,等他好些,想传大位给他,没料到他感结于心深辞不就,更增了旧症,结果突然就……走了……”

御**传出一声很大的哽咽,天皇喃喃道:“是朕害了无量奴……是阿耶害了他啊……写进去,是我害了太子……”

天后劝一声“大家”,她夫君反哭得更厉害了。没奈何地摇摇头,天后向婉儿示意:“你下去拟稿吧。”

婉儿叩头退出,到内书省援笔蘸墨,一挥而就。这种文章没什么难写,但只是……她自己心里也憋闷抑郁。

那样的一个人,整个皇宫朝廷里她最思慕的寄予希望的人,就这么没了。

谥稿写好念完,二圣都没说有什么需要改动的。天皇仍然把自己埋在深深的御帐隐囊里,声若游丝地叮嘱:

“追皇帝……百官服丧三十六日……号墓为陵,叫明崇俨去……望气选址……”

“大家放心,一切照办。”天后安慰他。婉儿听到“明崇俨”三字,心里却是格登一跳。明崇俨如今应该还关在内侍省的临时牢房里呢,天皇显然不知道。

下令关押明崇俨的是雍王贤——马上就要正式继任太子的人。关押原因也简单,明崇俨害死太子的嫌疑最大。

下雪那天晚上,合璧宫里人人皆知,明崇俨在太子夫妇寝殿里对着食水作法,折腾了好久。而太子弘死后又显露出中毒症状……

天后起身,对着婉儿招招手,带她走到寝殿外间。一确定天皇听不到了,武后便向婉儿道:“你去合璧宫,向雍王传天皇敕旨,叫他放明崇俨出来,领旨办差去。刚写好的那定谥稿,你也带给雍王瞧瞧,别让他又有什么不满,再给我闹腾。”

她的口气冷淡、厌倦、不屑,全不似要传话给亲生儿子,更不象个刚失去头生长子的妇人。

婉儿却不知雍王还在合璧宫,应喏着,只听天后又叹道:“阿允也该在合璧宫闹够了。这几天鸡飞狗跳,到处查下毒凶手,就是死不肯承认他大哥身子弱、暴病而亡,听说他都快要把他大嫂逼疯了。唉,再怎么兄弟情深,也该有个限度,你传我口谕,叫雍王出宫回自己家去,好好睡一觉,沐浴斋戒,作一篇辞让表——他就要封皇太子了,该尽的礼数,还得尽到,别教天下人看我家笑话。”

居然派她去给李贤传谕,天后就不怕给她机会,和雍王一党里外勾结?她明明是李贤献入宫中的……婉儿心内诧异,面上自然不敢露出,只是连连应喏。

“机灵点,雍王怎么回复你,言语表情什么样,你好好记清楚,回来禀告我。你再去瞧瞧太子妃,看她怎么样,有什么说的。”天后淡淡一笑,“对了,你上次写的书信,你母亲已经收到,有回书,在我那里。等你办妥差使回来,我再赏你。”

是了,她母亲在天后手里,那天后对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。

婉儿记明谕旨,回房去换穿了冬季厚衣裳,出门上马,往合璧宫去。李贤果然还在那里,身上仍是太子薨逝当夜赶来时穿的那套衣袍,双眼满是血丝,憔悴劳累,悲痛暴躁。

“要放了明崇俨?”听罢谕旨,李贤连叩头奉敕都懒得做样子,直接跳起来,“一个武敏之还不够,天后又要袒护明崇俨?”

他这么公开指斥母亲,婉儿看得心里害怕,忙找借口把李贤带入西佛堂,命其余人都出去,关上门,才回答他:

“是天皇指定明崇俨去给先太子选陵址,天后才叫放人……是天皇的意思。”

“陵址?什么陵址?二圣陵址不是选定了吗?”李贤迷惑地问。

看来他还不知父亲要把大哥追谥为皇帝的消息。婉儿将袖中定谥稿递给李贤,又讲了方才在二圣寝殿所见所闻。李贤看完那篇文章,深深叹息一声,没再跳脚发怒,反找个蒲团坐了下来。

“上官,你觉得,明崇俨到底是谁的人?”

“谁的人?”婉儿小心地反问。

“那个术士,一开始是因为能给天皇缓解头风之苦,才深受二圣信用。他这些年来一直出入宫禁,人人礼敬,按理说,他和天后应该关系深厚。但是明崇俨在昭陵,又对武敏之很不客气,就是他先指出下毒药具上蒙着‘文水绤’,武敏之都快恨死他了。我还有点怀疑六骏消失那天,凭空飞来的一大群鹦鹉,也是明崇俨弄的幻术……”

事涉天家内闱争斗,婉儿不敢再接话,只瞧着李贤抱头沉吟:

“这几年阿耶对大哥越来越器重信任,明崇俨也越来越倾向东宫,明眼人都看得出。一开始,大哥也对此人抱有戒心。是在阎老相和赵国公中毒去世之后,我看了禀书,向太子报明崇俨揭破‘文水绤’一事,大哥才开始信任他……唉,也不知是不是我害了大哥……”

他声音又哽咽了。婉儿看着眼熟,不觉想起方才御**的天皇陛下。李贤举袖拭泪,继续说道:

“明眼人都看得见,明崇俨希天皇意旨,主动追捧东宫,天后一党对此却毫无反应……这也……太奇怪了。”

“明崇俨是天皇亲信,时时在二圣身边承旨办事的。天后就算对他有不满,也会暂忍一时吧?”婉儿劝解。

李贤抬头,向她阴冷一笑:“明崇俨是天皇亲信,所以天后动不了他?那,上官仪不是天皇亲信吗?”

婉儿全身一震,低头不语,再也不敢开口。李贤自言自语:

“天皇有意传位给太子,宫中人人皆知。天后若是跟着退位为太后,退居上阳宫,主要照料天皇,她要再把持朝政,就不容易……因二公主出嫁、天后太子同上奏章反响迥异这些事,太子摆明了要另起炉灶,不顺从母命……明崇俨其实一直都是天后的心腹,在昭陵挫折武敏之只是幌子,就为了取得大哥信任,以便……那丹药……天后难道竟然……””

他脸色越来越白,手都开始抖。婉儿听他公然怀疑自己母亲命人毒杀大哥,也暗自惊出一身细汗。抬头望一望佛堂四壁,视线所及范围内是没人,但……那些帷幕、屏风、香案、佛像后面呢?房梁上有燕子吗?柱础间有老鼠吗?砖缝间有蚂蚁吗?

她并不愿意把李贤所说这些大逆不道言语原样密报给武后。一部分是看在已逝太子弘的份上,不想害他爱弟,另一部分则是汲取自己祖父的教训,知道挑拨天家夫妇母子绝无好下场。

但李贤要说些含糊不清意旨不明的话,她不报也算了,大不了回头承认自己蠢笨,没听出雍王的弦外之音。这么明显的忤逆谋反言论,她不上报,万一有天后安排在合璧宫的其他密探报了,婉儿可就再也撕扯不开“雍王同党”身份。

不能由着他这么信口雌黄下去,婉儿决定。李贤本也有点少年轻浮,眼下是伤心疲累过度,想事更容易偏激。她得岔开他的思路。

“二郎。”婉儿放低声音,“先太子遗体,那夜婢子也曾瞻仰过,有些……奇怪。”

李贤果然被她吸引了注意力:“奇怪?”

“侍御医说是激动过度,气血燥旺,心脉崩摧而亡,显然有所掩饰。先太子窍孔出血的原因,他们都含糊带了过去。而遗体口唇呈蓝紫色,脸容也明显发青,异于常人,那让婢子想起在昭陵中毒身亡的阎令公和赵国公……”

“对啊!”李贤拍膝,“不是武敏之,就是明崇俨,必是他两人里的一个干的!二人联手也说不定!”

婉儿摇头:“二郎恕罪。先太子遗体,与阎令公赵国公还是有很大区别。二公案发时,婢子也在昭陵陵署,曾随郭尚仪去亲眼看过那二位的遗体。他二位不但头脸发紫,露在衣外的手脚皮肤,也俱呈青蓝色,其状甚为恐怖。先太子只是口唇和附近部位略有颜色,看着中毒并不深……且那‘突厥蓝’是缓发的毒药,受者人食用之后,要过几个时辰才开始发作。若先太子也中了‘突厥蓝’,那……下药的时间,恐怕早在当日下午,也不是在合璧宫内。”

她不但亲眼见过阎立本和长孙延的尸首,从昭陵到长安的一路上,也和阿浪细致讨论过那下毒案的细节,所知甚多。李贤听她讲得头头是道,自己情绪也渐渐稳定下来:

“当日下午么?我一直和大哥在一起,没见他进过什么食水啊……要这么说,那就不是突厥蓝,症状有些相似,可能是巧合。我就知道,关键还是明崇俨的作法,要么就是他进奉的壮阳丹药……”

“壮阳丹药?”婉儿吃了一惊。

李贤似是自悔失言,立刻告诫她:“此事你绝不可对人说。那丹药虽然是先太子向明崇俨索要的,但谁知道那术士往里面加了什么进去?要是有人指使他,就更方便了……你在内宫,要多留意这方面的言语。”

婉儿应承,又劝他:“虽如此说,明崇俨是天皇下令放的,二郎不能抗旨不遵。天皇为先太子猝逝,伤心欲绝,旧病复发,二郎也该多进内侍奉尽孝,别给人落什么口实。再说,二郎当面上奏,要查明先太子薨逝原因,天皇必定全力支持,父子同心,很多事都会……好办多了。”

她不能再把话说得更明白,而李贤终于听懂了。准皇太子直起腰来,凝思片刻,向她点点头:

“你说的有理。我这就回去沐浴更衣,进上阳宫侍奉二圣。”

“释放明崇俨。”婉儿紧着叮嘱。

李贤显然很抗拒这个,苦笑着摇摇头,终于长叹一声,无奈地推门出了佛堂。

婉儿还有最后一项差使。她问问宫人,得知自太子暴崩,裴妃就犯了心疾,一直不能见人理事。

合璧宫内庶务由太子的旧姬侍钟承徽掌管——就是婉儿以前见过的钟娘子,原任东宫司闺,太子大婚后加恩升为承徽,与新太子妃裴氏相处尚和睦——婉儿找到她,传了天后口敕。钟承徽忙亲自带她去见裴妃。

裴妃的临时居所是合璧宫后院内一座单独房舍,墙外站了好些粗壮妇人,院内也到处有男装使婢。钟承徽一路解释警告,婉儿上阶,推开寝堂门入内,忽地一声,一道人影扑来,将她死死按在门边墙上。

婉儿一声惊呼被压回喉内。按压着她的是个年轻女子,披头散发,面黄肌瘦,相貌明明是她熟识的裴妃,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,看着完全不象数日前那羞涩拘谨的新嫁娘。

裴妃上下打量着婉儿的脸,轻声说话:

“我在水下见过你……你是谁?”

她的呼吸湿濡,身上有浓重的腐烂酸败味道。婉儿反应不过来,只能瞪大眼睛看她。她却又咯咯笑了:

“告诉我,你是谁?我……我姓杨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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